布谷鳥來了，麥子便黃了。

　　

　　麥子黃的時候，我的整個村莊便有了聲響，那是沉寂了一個冬天后暮春的聲音，也是初夏時豐收的聲音。對于農(nóng)民而言，這種聲音是那么悅耳動聽。

　　

　　初夏，帶著滿滿的憧憬，走近麥田，在一片金黃燦爛中嗅到了一縷麥香，我熟悉這樣的味道，更熟悉故鄉(xiāng)的麥子。一塊塊麥田，屬于你家、我家，但是風(fēng)過處，田間地頭相遇的人們，總會笑容滿面地說：“今年的麥子好，家家戶戶的麥子長得都好。”盈盈麥浪里，熟悉的笑容讓人倍感親切。

　　

　　祖父健在時，麥子黃了，他每天都要到田地里轉(zhuǎn)一圈，捋一把麥穗，在手心碾碎，一口氣吹散麥皮，扔進(jìn)嘴里，反復(fù)咀嚼著清香的麥子。嚼到嘴里的麥子越來越干爽、清脆，祖父站在地頭，雙手緊緊握住拐杖，皺紋深陷的雙眼，滿是笑意地望著金燦燦的麥田：“是時候割麥子了。”他像是對自己說，又像是對我們說。

　　

　　祖父的一生與麥子息息相關(guān)，他偏愛一切與麥子有關(guān)的食物，面條、饅頭、煎餅等，他的胃比他更熟悉麥子的味道。三年自然災(zāi)害期間，家家食不飽腹，是二爺從外地帶回家的幾斤麥子，救活了奄奄一息的祖父一家人。吃過野菜樹皮的胃囊，永遠(yuǎn)記住了饑餓狀態(tài)下麥子的清香。這份記憶，祖父一生未曾忘記。

　　

　　小時候，我對麥?zhǔn)諘r節(jié)總是懷著興奮的期待心情，因?yàn)檫@不僅意味著麥忙假的即將開始，也預(yù)示著遠(yuǎn)行他鄉(xiāng)的父親就要?dú)w家。父親的歸來是豐收的開始，也是一家人團(tuán)圓時光的開始。清晨，朝霞在頭頂?shù)奶炜諗U(kuò)散，微微的涼意中，父親蹲在池塘旁，把鐮刀放在磨刀石上，發(fā)出“呲呲啦啦”的聲響。在機(jī)械化尚未普及的年代，鐮刀是農(nóng)民手中最得力的“武器”，鐮刀摩擦麥子的聲音也極為動聽。

　　

　　起伏的麥浪、飄香的麥穗，在陽光里“笑”著，麥田里第一把熟透的麥子落地，接著是第二把、第三把……農(nóng)民之間的默契有時讓人驚嘆，大家仿佛相互傳染一般，熱血沸騰地割著一把又一把麥子。大人、小孩挽起袖子一頭扎進(jìn)麥浪，如同開動的機(jī)器一般，似乎永遠(yuǎn)不知疲憊。天微微亮起，母親便在籃子里裝上幾個煮熟的雞蛋和咸鴨蛋，然后提著籃子、拎著鐮刀走向麥田，餓了、乏了，便坐在麥堆旁吃雞蛋，一邊丈量著自己與麥田盡頭的距離，一邊看著身旁的小蟲如何翻過麥堆，找尋到自己的家園。那時的時光仿佛很漫長，漫長到我們能聽到一粒麥子訴說自己越過寒冬、走向初夏的過程。其實(shí)，現(xiàn)在想想，麥子變干變黃也許只是一夜之間，留給農(nóng)民割麥子的時間并不多，熟透的麥穗必須抓緊時間脫粒歸倉，而那時的我們覺得時間漫長，無非因?yàn)楦铥溩舆h(yuǎn)沒有樹下嬉戲打鬧痛快。

　　

　　第一次見到大型收割機(jī)的場面，讓我終生難忘。成片成片的麥田地里，收割機(jī)開動，每走過一寸土地，飽滿的麥穗便被“吞噬”，仿佛割韭菜一般，不一會兒，成片的麥田地里只剩下麥秸。干凈的麥粒混著清香，被裝進(jìn)車廂，隨后，被拉進(jìn)糧站賣掉。以往半月之余的麥忙，短短幾天便結(jié)束了?，F(xiàn)在，我們這一群曾經(jīng)在麥田地嬉戲、勞作的孩子都長大了，每至麥?zhǔn)諘r節(jié)，看到大型機(jī)器“吞噬”麥子的場景，總不免感嘆——自由歡樂的童年時光再也回不來了。是啊，茫茫麥田地里誰還會與麥穗對話？

　　

　　麥子守著自己的約定，每年五月，總會將自己金黃飽滿的身體奉獻(xiàn)給鄉(xiāng)人。今年，麥子成熟之際，我早早回到了家鄉(xiāng)，走近麥田，懷著兒時對麥子的那份深情，撫摸著金黃的麥穗。

　　

　　母親一如既往地喜愛拾麥穗。天還未亮，她便早早出門，將屋前的那片麥田地“掃蕩”一遍，拾到的麥子，被捆扎、暴曬、放在馬路上碾壓、脫粒。那些被收割機(jī)遺忘的麥子，就這樣被母親發(fā)現(xiàn)、愛護(hù)。我向來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，看到母親彎腰拾穗的身影，忍不住熱淚盈眶。曾經(jīng)那群拾麥子的老人們，陸續(xù)沉睡于大地之下，每年的麥?zhǔn)諘r節(jié)，他們是否也能嗅到清新的麥香？

　　

　　布谷鳥來了，麥子就黃了，麥子落了，布谷鳥也要離開了。麥子會說話，布谷鳥聽得懂，深耕于土地的鄉(xiāng)人們也聽得懂。我在熟悉的麥田里長大，遠(yuǎn)離家鄉(xiāng)，即便身居熱鬧繁華的城市里，也能嗅到麥子的清香，記住與麥子的約定，每年五月都要趕回家鄉(xiāng)，將自己的歡樂與喜悅，播撒在麥田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