放學(xué)鈴聲剛散，我便跟著小昊來到他家的草莓溫室。鉆進大棚，暖濕氣流裹著清甜果香撲面而來。小昊指著滿棚“紅云”脆聲喊：“老師，快看！我爸把春天藏在這兒啦！”可不是么，外頭的麥苗尚在拔穗，這片草莓田卻像打翻了胭脂盒，紅彤彤地一直染到天邊。大棚里，老侯正彎著腰摘草莓呢，粗糲的手指頭捏住果蒂一旋，動作輕柔得宛若在撫摸嬰兒的臉頰。老侯這樣的農(nóng)人，正是這片紅色海洋的守望者。

　　時光回溯到五年前。那時的老侯，還穿梭在南方城市的街頭巷尾，做廢品回收生意。妻子在家照顧年幼的小昊和妹妹，電話里總說：“閨女老問爸爸什么時候回來?！彼摻钏鄧鸬奶炜?，想起了家鄉(xiāng)一望無垠的麥田。“一畝麥子刨去成本，掙不夠孩子的學(xué)費。”城中村的夜色里，他蹲下來把煙頭按進滿地鄉(xiāng)愁。

　　轉(zhuǎn)機出現(xiàn)在2020年。鄰村飄來草莓香，“種草莓能致富”的消息也傳到了老侯的耳朵里。黃嶺鎮(zhèn)政府大力扶持村民栽種草莓，承諾“統(tǒng)一傳授技術(shù)、統(tǒng)一銷售”。老侯心底沉睡的種子開始頂破凍土，可擔(dān)憂旋即又如藤蔓般在心底纏繞：“草莓嬌貴得很，萬一種不活怎么辦？”直到看到姑姑家靠種草莓蓋了樓房、買了車，他心動了。一咬牙，連夜翻出存折，借遍親朋好友又向銀行貸了款，開始在地里播種草莓苗。他在心里盤算著：在外打工一年攢不下幾萬元，草莓一季就能掙回來，還能天天陪老婆孩子。小昊媽卻猶豫了：“種莊稼咱是老把式，可種草莓咱是大姑娘上轎——頭一回，萬一種不好，賠了咋辦？”老侯寬慰小昊媽：“地都是一樣的。咱不懶也不傻，人家能種好咱肯定也能種好！再說了，不還有政府組織專家指導(dǎo)咱種植嘛。”

　　所有創(chuàng)業(yè)的故事都伴隨著艱辛和挑戰(zhàn)。草莓怕澇，老侯半夜冒雨挖排水溝；蟲害肆虐，他舉著手電筒一片一片葉子翻找蚜蟲。苗死了補，補了又死。小昊媽勸他放棄，他卻倔得像塊石頭：“地不能荒，人更不能認(rèn)命！”小昊蹲在地頭數(shù)螞蟻，仰頭問：“爸爸，草莓什么時候紅呀？”老侯抹了把汗：“等春天把地捂熱了！”終于，第二年，當(dāng)?shù)谝豢|甜香漫出翠葉，老侯捧著成熟的初果喜極而泣。那些紅寶石般的果實，是土地頒給勤勉者的貴重獎?wù)?。地不會說話，可你待它好，它就把春天捧給你看。

　　“如今的草莓田，早已不是‘靠天吃飯’的樣子啦！”老侯掏出手機給我看：“你瞧！溫度高了，手機一按，棚頂自動開窗透氣！”黃嶺鎮(zhèn)推廣的智能溫控系統(tǒng)，讓草莓住進了“空調(diào)房”。從前翻土靠鋤頭，現(xiàn)在旋耕機轟隆隆開過，半天整完十畝地。粘蟲板、捕食螨代替了刺鼻農(nóng)藥。草莓檢測中心里，198項農(nóng)殘檢測把關(guān)，確保每顆果子都有一張“健康證”。

　　這些年，草莓田成了連接城鄉(xiāng)的橋梁。春天一到，城里來的研學(xué)團的孩子舉著放大鏡研究花粉。老侯不無自豪地教他們辨認(rèn)白草莓：“這可不是什么轉(zhuǎn)基因，是科學(xué)家用老祖宗的法子慢慢改良的！”孩子們瞪圓眼睛，把果實舉到陽光下端詳，仿佛捧著一顆顆小小的星球。田壟間，年輕的情侶提著竹籃，一邊說笑一邊采摘草莓。鏡頭下定格的笑臉像草莓一樣香甜，他們的愛情也因此平添了幾分別致的浪漫。

　　“為了把咱黃嶺的草莓賣出去，鎮(zhèn)里辦了‘草莓文化節(jié)’。”老侯自豪地說。如今的草莓園成了旅游景點，農(nóng)人變身成了導(dǎo)游。享受了“草莓自由”的游人，再到農(nóng)家飯店點一只香氣四溢的特色熏雞，幸福與滿足溢于言表。直播博主的鏡頭掃過紅綠相間的田壟，將“草莓小鎮(zhèn)”的盛景呈現(xiàn)在網(wǎng)友的面前，在網(wǎng)友們大飽眼福的同時，黃嶺草莓的訂單也如雪片般飛來。

　　夕陽給草莓鍍上一層金邊，風(fēng)掠過草莓棚，掀起連綿的綠浪。我問蹲在地頭玩土的老侯：“天天在田里忙活，累嗎？”“累歸累，但心里是甜的。以前種地是老本行，現(xiàn)在種草莓倒成了‘時髦職業(yè)’?！彼テ鹨话淹?，黑褐色的顆粒從指縫漏下，在陽光下閃著微光?！澳憧催@土多肥、地多壯！專家說含啥微量元素，依我看它就是戀家——離了黃嶺，種不出這個甜。哈哈哈……”他把不遠(yuǎn)處的草莓交易市場指給我看——灰白色的建筑像艘巨輪，載著萬噸鮮果駛向遠(yuǎn)方。冷鏈貨車排成長龍，紅果子乘著“特快專列”奔向天津、廣州，價格比本地翻了幾倍?！耙郧百u草莓像打游擊，現(xiàn)在訂單從手機里嘩啦啦蹦出來！”他笑得連皺紋里都淌著甜。小昊也忍不住插嘴：“老師，上周還有合肥的叔叔阿姨來拍視頻，說爸爸是‘振興鄉(xiāng)村的網(wǎng)紅’呢！”

　　小昊的妹妹瞳瞳忽然舉起沾著草莓汁的畫本遞給老侯：“我長大了要在這里建一座彩虹草莓園！”“好啊，到時候讓全國各地的小朋友都來玩，我還等著你用大把大把的門票錢給我買酒喝呢。哈哈哈……”老侯笑著往她辮子上別了朵草莓花，花瓣上未干的露珠，恰似土地捧出的春天。

　　小昊跑過來撲進爸爸懷里，衣領(lǐng)上沾著草莓汁。老侯撫摸著小昊的頭，輕聲說：“爸爸小時候，村里都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，出行很不方便，下雨后更是如此。你和村里的孩子比爸爸有福，現(xiàn)在去鎮(zhèn)上上學(xué)，車子順著水泥路一會就到?，F(xiàn)在的路啊，越走越寬敞啦。”

　　陽光穿過棚膜灑下光斑，遠(yuǎn)處傳來采摘游客的笑聲。老侯提起籃子，起身走向大棚，背影與土地融為一體——那里有他守望著的草莓紅，也有土地寫給未來的約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