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吃茶，一個吃字，顯出了鄭重。品茶呢，含有賞鑒的意思。 我是個粗率的人，只懂得喝茶。一個喝字，正是妙玉所嘲笑的牛飲。小時候喂牛，早晨起來，先提一大木桶井水放那兒，陽光曬到下午，水溫溫的。牛從田間勞累歸來，把碩大的腦袋俯在木桶上，喝得真痛快。或者直接把牛牽到溪流邊，只見它長長喝上一氣，然后才緩緩抬起頭來，嘴角兩道水線滴答流溢，兩只大眼睛眨巴眨巴，很過癮的樣子。我喜歡牛，那么樸實，任勞任怨，面對忘恩負義的屠刀，流下淚水，卻還是那么溫厚、隱忍，有掙扎和恐懼，卻沒有戾氣。 “牛飲”一詞，在我看來，很形象可愛。 牛飲，沉著痛快。讓人想到李白的詩，“十步殺一人，千里不留行”。但李太白的詩，又有一種長風(fēng)拂林、颯然而過的爽意。 喝茶很好，只是不能喝得太快了。老子說：“飄風(fēng)不終朝，驟雨不終日”。太迅速、太猛烈的過程，容易結(jié)束得早。是的，肚量再大，也不能喝個不停。吃茶、品茶，是慢功夫，歲月悠悠，光陰徘徊。人到中年，才領(lǐng)悟了快與慢的不同。 喝茶，慢慢喝，另有一番細水長流、回環(huán)往復(fù)的意味。喝茶是自己與自己素面相見，一個是擾攘紅塵中奔忙的自己，一個是抱樸守真、靜處一隅的自己。茶香裊裊，那一刻自己和自己悠然神會、合而為一。 我覺得喝茶的器皿、茶具不宜過于講究、計較。窮工極巧，造物所忌，與道有違。不能超然物外，又怎能悠然自得。用一個佛教中的比喻，就是“筏喻”，造筏是為了渡過河去，如果僅僅為了造筏而造筏，反而會忘記了當(dāng)初造筏的目的。 一把土得掉渣的大壺，深褐色的陶泥粗糲得有了荒蠻的感覺。在那兒一放，定定的，穩(wěn)穩(wěn)的，世界一下子顯得安寧了。一個散淡的人，曾經(jīng)的激越和急躁不見了，散淡不是狹小，如澗水曲曲瀉入空潭，因淵深而平靜。一段獨屬自己的時間。這就夠了。如果有花有葉，有斜陽滟滟，這樣當(dāng)然很好了。如果是在晚上，有明月千里、清風(fēng)徐徐呢，當(dāng)然就更不用說了。如果都沒有，那也無妨。有則喜，沒有，亦能灑然無憂。但要有一種平和的心境，這是必須的。很多事情，不必強求。 喝茶，喝的是一種從容淡然。如果說喝茶喝出一種境界，那么這境界其實還是人的境界，而不是茶的境界。柳宗元貶謫永州，雨后獨行賞景，有詩說：“予心適無事，遇此成賓主”。我們偶然來到這個世上，像好花忽開，那我們與這個世界也應(yīng)該做到賓主相得，有溫情和愉悅。我想，我們和一杯清茶相遇，和一草一木相遇，都應(yīng)該有一種賓主相得的感覺。 柳宗元21歲進士及第，少年得志，26歲步入仕途，33歲時遠貶永州，淪落十年，47歲因病去世，然而文章流傳后世，遺愛流布柳州?！皝硗环耆?，長歌楚天碧”，旭日臨窗，我讀他寫于永州的詩句，心中有幾分感慨，又有幾分慷慨，像泥陶沸水烹老葉苦茶。 喝茶與飲酒不同，飲酒是越熱鬧越好。喝茶，則風(fēng)清云淡。再香的茶，也沒有酒的濃烈。我覺得茶是出世的，酒是入世的。茶是隱士高人，酒是英雄好漢。酒是熱戀，茶充其量只是淡淡的相思。酒是韓信攻城掠地、搴旗取將，茶是范蠡五湖玩月、散發(fā)弄舟。酒是金鼓齊鳴，茶是竹笛細細。 果茶滟滟是《金瓶梅》，紅茶釅釅是《紅樓夢》，綠茶淡淡是《五燈會元》。 禪語中有：“吃茶去”。這三個字，足夠一生去參悟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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